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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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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八章

盧書憶邁入茶肆前, 暗想元昇那句話有些道理,既已來了這梅山竹林,不如暫時將繁雜的公務拋擲腦後,輕松游玩這整日, 有甚麽都可以待下山之後再談。

晨曦鍍金, 晴空如碧, 茶肆內已經坐了不少客人,有人也同他們一樣,是趕赴春筍宴的賓客, 現提前來到梅山, 打算趁著清晨氣爽之際攀山賞景。

其中一方木桌前坐著三位小郎君,這三人卻似與孟晉相識, 他們邁入茶肆時, 那邊便有了招呼聲。

“孟雲瑯,你怎也來了梅山竹林?”

雲瑯是孟晉的字,能用此稱呼的人自是與他相熟,誰知孟晉只敷衍地回應了聲,拉著元昇和盧書憶坐到了與之相離較遠, 靠近門邊的位置。

那邊的方桌有關孟晉的話卻未停, 聲音甚至愈加拔高了幾分。

“這孟雲瑯啊, 素來勤學苦勵, 連上茅房都要隨身揣本《論語》, 今日竟也來梅山竹林玩樂, 莫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吧?”

“你懂甚麽,人家方才高中, 現正輕松欣喜著。”

在這聲聲戲謔中,孟晉默不作聲地替他二人摻著清水, 面色僵白,雙耳泛紅,倒沒出口反駁他們。

盧書憶悄聲問他,“他們是你國子監的同窗?”

孟晉頜首,“別理他們,無聊至極。”

這時,那桌又傳來了道慢悠悠的男聲。

“孟雲瑯,梅山竹林的主人素來只邀請京中貴胄,你孟府從哪裏得來的宴帖?”

身旁的人立馬附和他,“快別這麽說,人家的兄長現是聖人眼前的紅人,就這小小的春筍宴又怎會拿不到宴帖?”

盧書憶循聲望去,見得到眾人附和的那人生了副極秀麗濃艷的面容,丹鳳眼,膚白唇紅,用句貌比潘安形容亦不為過。

她對身側的男人低聲道:“世子,那人比你更美貌。”

聞言,元昇漫不經心地瞥向那人,輕聲譏笑。

“你眼瞎。”

盧書憶好笑,又問孟晉:“這人是誰?”

“是鄭國公家的小侯爺,馮臨,另外兩人亦是與他交好的公侯家的小郎君。”

鄭國公家的爵位乃是自宣帝朝世襲而來,可延至先帝時期,馮家便有了沒落的趨勢,但他們到底是陳年的貴族,骨子裏瞧不上孟家這樣從進士科起家的京中新貴。

盧書憶恍然道:“或是你們同時參與科考,你高中了,他卻未中?”

“非也,他亦在本期的進士榜之列,不過排名在某之後。其實他得鄭國公舉薦,並不用參與科考便能在朝中謀取一官半職,可他與某素不對付,故而依舊報名了本年的科考,想與某一爭高下。”

“如此。”

看來是這馮臨敗給了孟晉心存不服,這才對他句句冷嘲熱諷。

她的視線在馮臨身上轉悠了幾許,再回過頭來看元昇,發覺他二人的姿態容貌真有幾分相似。

元昇並未拿正眼瞧她,只寒聲道:“打消你的想法,孤怎會與這等只會逞口舌之快的人有半分肖似。”

盧書憶輕挑眉宇,心想他們初見之時,他那紈絝膏粱之態可比這人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又聽元昇對孟晉說:“可要孤替你小懲他一二?”

“不必,不必。”

“在國子監時,他若對你百般欺淩,你也這般忍氣吞聲?”

“這……”

孟晉撓撓發縫,“鄭國公在朝中亦算威名遠揚,若某因為這點小齟齬便對馮臨睚眥必報,恐會影響兄長的仕途,況且那馮臨並不如眼瞧著那麽壞,日後若你們有機會與他相處些時日就知道了。”

盧書憶和元昇交換個眼神。

他二人都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的性子,但這畢竟是孟晉的事,若孟晉一而再再而三的推拒,他們要強行替他討公道反顯多事,不如趁早喝完茶水,離了這茶肆。

這就吩咐小廝快些上茶,喝完幾口清茶解了口渴之後,便起身出了茶肆,繼續朝山腰的竹林行去。

而他們走後,茶肆木桌旁的對話尚未停止。

馮臨虛眼望向正逐漸遠離茶肆的三人,說道:“雲瑯身邊那小娘子為何有幾分眼熟,你們可有認出是誰?”

“沒留意,估摸是他的表哥表嫂,你幾時變得關心雲瑯?”

馮臨哼聲否認,“你哪只眼看出某關心他?”

身側的人又問:“阿臨,聽聞你阿爺近日正引著你與那淮南道轉運使交往?”

“別提這人。”

“為何?”

“掃興得很。”

聽聞淮南道轉運使這幾個字,馮臨的臉色就如吃了蒼蠅般難看,半點不願意再提及裴世瑜這人。

……

梅山山徑。

步行了小半日,盧書憶略覺氣喘,吩咐阿香在陰涼處的石墩子上鋪好薄毯,整著衣裙坐過去歇腳。

元昇見此與身後的仆從道:“把包袱裏的水囊取給孤。”

仆從眼疾手快地照做,男人自他手中接過水囊,誰知回頭一瞧,竟見孟晉已經把阿香準備的水囊捧給了盧書憶,人也坐到了她身旁的石墩上。

孟晉另從袖中抽出了折扇替盧書憶打扇,風吹得少女耳邊的鬢發不時揚起。

“盧侍禦,熱不熱?”

“得你親手打扇自然不會熱。”

盧書憶臉上的笑意稍滯,另外想到了件事情,“你今日來這梅山竹林當真瞞著你阿兄”

“是,他只當某去了老師那裏。”

盧書憶心想孟嘉鈺如此心疼他這阿弟,還是不要向他隱瞞此事,否則若他知曉其間內情,只會當她和元昇慫恿他阿弟。

“你最好今晚回去就與他坦白。”

孟晉傻笑兩聲,“某會的,不過得挑選個他心情好的時日。”

“也好。”

聽他二人你來我往,相談甚歡,盧書憶話語間更是擔憂上了孟嘉鈺,男人捏捏手中的水囊,邁步過去,用腳尖輕踹孟晉的黑靴。

“去,替孤打壺山泉水回來。”

孟晉反應極快地收回腳,掀起眼皮看向他,嘟噥道:“某和世子的賭約昨日便結束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元昇吃了個憋,頓時臉色難看,少女見此不免幸災樂禍地抿嘴偷樂,他的目光幽幽掃來,她又趕忙將笑意撫平。

正說著話,又見方才茶肆裏的三人尾隨了過來。

他們並不知上梅山好走些的山徑只這一條,是故馮臨幾人也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他們。

馮臨在幾步開外頓住了腳步,慢悠悠地扇動著手中折扇,無言地打量石墩上的兩人。

“方才沒註意,這不是盧侍禦嗎?”

馮臨奇道:“我說你孟府今日怎會得到梅山主人的宴帖,原來是依著盧侍禦這層關系。”

他又對身後二人道:“瞧瞧,不怪雲瑯素日眼高於天,瞧不上咱們,人家只與盧侍禦這等人物結識。”

“雲瑯聰明,替他兄長留意著呢,若攀上盧府這門親事,他孟家豈不今非昔比?”

那幾人開懷大笑,馮臨勾嘴望向盧書憶,“盧侍禦可得擦亮眼,他孟家長兄可半點配不上你。”

盧書憶面沈如水,心想若真依孟晉所說,這馮臨並不如表面上那麽壞,她可半點沒有瞧出來。

只預備將他的面容和名諱牢記於心,待到秋後再與他算賬。

思量間,孟晉已先一步站起身,指著馮臨呵斥,“你平日對某汙言穢語也就罷了,怎能隨意辱沒盧侍禦的名節?”

馮臨哎喲了聲,“雲瑯發話了,爾等可得聽命行事,聽見了沒?”

“自然自然。”

他身後兩人沖著孟晉裝模做樣地叩首作揖,一番動作臊得孟晉面紅耳赤,再找不到話語反駁他們。

馮臨見他就此弱了氣勢,目露得意之色,引著身後兩個人繼續朝著山間行去。

誰知他們與元昇錯身而過時,膝蓋不知受何外力,倏然屈膝,撲騰一下,竟生生跪倒在地。

“你!”

馮臨惶恐地看向離他只有半步遠的男人。

元昇只是抱著雙臂,平靜鎮定,絲毫不見怒氣,雖沒有看清他如何出招的,但在場的人都知道那三人會跪倒是因他所致。

元昇側過目,對地上的幾人道:“小侯爺雖是嘴臭,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禮,竟跪地致歉。”

“你,你!”

馮臨卻似認出了元昇的身份,罵人的話在嘴邊迂回,終是沒有吐出,面色惶惶地自地上撐直身軀,領著身後兩人忙不疊地跑走了。

孟晉撇開盧書憶跳到了元昇身側,目光中流露崇拜。

“世子方才那是何招數,可願教教某?若某能學會這招,日後定不懼他馮臨!”

元昇只是道:“若非十年的苦功,你怎能學會?”

話罷,他朝著石墩邊睨來,雖還是副淡漠神情,可目光難免帶著意氣風發,盧書憶不由別開了臉,去看竹林間浮光躍金的山澗。

……

雖有此小風波,倒絲毫沒有影響三人游山玩水的心情,在石墩旁再休息了片刻後,一鼓作氣走到了山腰的竹林。

他們步行的腳速不算快,是故行至竹林之時,山徑旁已經停有不少京中達官貴人們的車輦,竹林間亦是帷帳星布,人煙鼎沸,熱鬧程度與上次相較無差。

阿香領著仆從們行至林中,挑選了個靠近清溪的桌席,另替他們整理好帷帳蒲團,又在案幾上布好新鮮的瓜果。

他們在案邊盤坐而下時,竹林主人家的管事仆從又為他們送上了幾碟春筍,或澆汁或涼拌,瞧著皆是色香味俱全。

孟晉嘗了口筍絲後,面上閃過驚艷之色,當即把它推至盧書憶跟前。

“盧侍禦,嘗嘗這筍絲。”

“多謝。”

身旁,男人臉色尋常,不似昨夜瞧他們吃藕粉之時冷漠,不知是否對他二人的無視已經習以為常。

盧書憶見狀也預備將那疊筍絲擺至他的身前讓他小嘗,誰知這時,忽見江望舒與王喬朝著她們這桌結伴過來了。

少女面色不改,不著痕跡地將手收了回來。

那二人尚未走到他們的案幾前,孟晉的木筷率先凝固在了嘴邊,目光定在王喬身上,大聲地倒吸了口氣。

他吞吞吐吐地說道:“某,某尿急,要先行一步方便。”

話罷,便見他倏然放下碗筷,起身朝著竹林深處快步跑了,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綠竹與人群之間。

“……”

盧書憶和元昇對視,摸不透他這是何意?

“見過世子,盧侍禦。”

王喬和江望舒很快來到了他們這桌,王喬好奇地朝著孟晉的背影張望,應是也發現了他的奇怪舉動。

“盧侍禦,那是何人?”

這句話有幾分耳熟,盧書憶忽就想起來昨日孟晉在衙署也這般問過她,且詢問的對象正是王喬,可她並未在此事上深想,於是如實回了王喬。

“是孟侍郎家的二弟。”

王喬了然,她與孟嘉鈺都不甚相熟,自沒有興致了解他家二弟姓甚名誰。

而在她的身側,江望舒的視線始終在盧書憶和元昇身上來回移動,應是在奇怪他二人為何會同赴這春筍宴。

“世子。”

江望舒低垂下眼,面對客氣有禮卻疏離淡漠的元昇,她的聲音略顯沒底氣。

“世子平日公務繁忙,今日怎有興致來這梅山竹林?”

盧書憶心下暗忖,元昇幾時公務繁忙,不是從未到過臺院點卯?

想來是他胡亂搪塞別人的話。

元昇與江望舒客氣道:“天氣甚佳,約了幾位好友來這梅山竹林逛逛。”

“可……”

江望舒還想說甚麽,王喬已經先一步攔住了她,與他二人說:“那我們不打擾二位,我和望舒就在旁邊,盧侍禦若有興致可以移步詳談。”

盧書憶淡笑,頜首稱了是。

她們碎步離開了,案席邊短暫的安靜,元昇沈默無言地喝著杯中清酒,瞧起來似乎心情很差。

少女知他為何心煩,輕松笑道,“我何時成了世子的好友?”

她想說除卻今日,他們可是時常對立的關系。

元昇卻忽而朝她望來,低沈道:“不是好友,那孤現在就告訴眾人,你是孤的新婦。”

這話雖似咬牙道出的,音量倒是不低,環顧四周,已經有不少人或好奇或疑惑地朝他們望來。

盧書憶怔楞,不知如何回他這話。

發覺到她的停滯,元昇無聲地挪開視線,想到從昨日到今日他因為孟家兄弟幾經反常,可方才江望舒來這邊的時候,她只跟無事人般,尚且能與王喬如常寒暄。

“你不生氣?”

話音落地,兩人均是微頓,都覺得這話有些熟悉,也都聯想到了盧書憶剛去雍州之時,在佛堂那夜元昇亦問過此問。

可佛堂那夜他是在揶揄試探,如今他的語氣卻是極沒把握。

“不生氣。”

盧書憶快速道,說完又去吃方才那疊筍絲。

不知為何,聽聞她如此說,元昇心裏那股無名之火反而消散許多,索性她沒有再如佛堂那夜,向他說些為何不生氣的長篇大論。

元昇恢覆了往日的倨傲輕慢之態,說道:“想來正是,孤與你保證過不會娶江家娘子。”

可他還是覺得她過於平靜的表現太過可恨。

“坐到孤身邊來。”

他拍了拍身側的位置,說了同昨晚一樣的話。

但如今是在眾目睽睽之下,盧書憶只當他是酒氣上頭,尚未清醒。

她輕嗤一聲,起身閑步去了溪流之畔。

見他並未跟過來,盧書憶沿著溪水漫無目的地前行,山澗輕快,空中掛著幾朵火燒雲,雲層好似燃燒的紙橫抹在天際邊,越往前走,竹林裏的喧鬧的聲音就越漸遠離。

待到無人之地,她停下來看了會山澗裏光滑棕黑的卵石,水下擺弄尾巴的通體烏黑的魚。

正要往回走,竟見孟晉正一動不動地停在叢墨竹背後,眼睛目不轉睛望著前方,不知在看些甚麽。

盧書憶上前,輕拍他的肩膀,原想嚇他一嚇,誰知他面色慘白地回過頭來,發覺是她時,方才拍著胸脯,對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。

與他以往的作風不同,孟晉全程竟沒有發出丁點聲音,就連盧書憶拍他亦沒有驚呼。

盧書憶心有微恙,已經有了絲不好的預感。

孟晉伸手指向前方,盧書憶順勢望去,見竹林深處,馮臨正和身著棕色袍衫的中年男子立在墨竹之旁,兩人相距不遠,正低聲說著話。

確切的說,馮臨只是在傾聽,他抱臂倚靠在墨竹旁,始終不發一言,面色顯得很不耐煩。

而那名中年男子面掛笑意,背脊前傾,舉止間透出股想要親近馮臨的意願。

接著,他們看見那名中年男子上前邁出步子,伸出手將馮臨搭在身前的黑發撫到了肩後,其後那只手沿著他的臂膀直直往下……

索性那中年男子並未得逞,馮臨反應極大地將他猛然推到在地,惡心地朝他身上啐了口,朝出竹林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跨步而來。

他走的正是他們所在的方向,孟晉眼疾手快地將盧書憶拉至了墨竹叢的另一側,未讓他有任何察覺。

馮臨從他們身側走過時,那張臉好似被冰淩包裹,美艷又尖銳,有股拒人千裏的寒涼。

他頭也不回地出了竹林,林間的中年男子也已站起了身,不甚在意地拍拍衣袍上的沙土,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。

墨竹後的兩人這才從其後走出。

他們並未著急動身,而是無言地立在遠處,竹林裏空寂一片,只有風不時拂過的竹浪之聲。

“盧侍禦,這……”

孟晉低著頭,聲音帶著茫然。

盧書憶亦是眉頭緊蹙,想不到在山徑之間時,他們還在為元昇懲處了這馮臨感到大快人心,現在竟就得見他在人後遭受這些屈辱。

孟晉擡起頭,眸色微有變化,那變化應是源自他想助馮臨解困。

“盧侍禦可有看清那人的相貌?”

盧書憶搖頭,那中年男子站的位置比馮臨身處的更加晦暗,且一直側身而立,一時片刻她真未認出這人是誰。

“某也不認識那人,可馮臨好歹是公爵家的小侯爺,那人到底是誰,竟敢對他如此無禮?”

盧書憶心想,這約莫是鄭國公府的秘辛,馮家如今已有衰落之相,且家中久未出能獨擋一面的人才,現在竟由著家中小輩蒙受此等屈辱,以此換取利益嗎?

少女輕聲道:“你可要與馮臨談及此事?”

孟晉立即搖頭,“他平日那般目中無人,眼高於頂,若是得知被旁人知曉了此事不定會如何?”

“此事暫時只有你我知道,待我明日回臺院,再想辦法查明那中年男子的身份。”

“是,多謝盧侍禦。”

瞧著孟晉焦急難言的神色,盧書憶不確定地問:“你與那馮臨到底是敵是友?”

孟晉躊躇片刻,回道:“某也說不清,不過這世間之事總歸不是非黑即白,三言兩語能解釋清的。”

少女微怔,不禁有些出神。

孟晉伸出手在她眼前虛扇了扇,“盧侍禦,你在想甚麽?”

盧書憶搖頭,這就與他一起沿著溪水往回走,預備回到春筍宴找元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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